墨色的浓云由天际缓缓袭来,一副大雨将至的景象。
一彪人马通过城南大门进入珑州,在高大巍峨的城楼内,这座位于神州大地西北边陲的随国都城显得粗犷落后,毫无朝气可言。所经过的街市两旁商铺极少,大多是售卖柴米油盐、釜盆钵碗,还有黍稷麦菽等生活必须品的,就连布庄、肉铺、茶坊、食肆都十分少见,此刻还未至正午,街市上已经行人寥寥。
面色阴沉不定的卢鲲率先策马驶过不算宽敞的街道,丝毫不顾忌两旁的路人,在他身后跟着仝伦嘉、黑剒及达布霍,另有十数名身穿软甲的护卫。
自大半年前,宋鹊娘惨死,自己险些被禄阶下毒害死,幸得祝仓用麐兽的血珠子救了他。伤愈后,他调查清楚是禄阶□□了宋鹊娘,导致宋鹊娘自缢身亡,禄阶害怕他报复,于是在他回城之日,骗他喝下了毒酒。卢鲲大难不死,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潇洒随心的少年了,现在的他阴郁冷酷,处事刚毅果决,有时候连身边的人都不禁对他产生惧意。
发誓要禄阶血债血偿的卢鲲在蜕地首富蓝蕴娴的引荐下,化名厉归鸿投入随国相邦傅什方门下,成为相府的一名客卿。数月来,他尽心竭力为傅什方解决了数起麻烦,现在颇受傅什方看重,在相府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。
这次他在傅什方的授意下,协助车骑将军段焱灭了盘踞东南的一伙山贼流寇,正赶回相府复命。
蹄声阵阵,踏破阴雨前街巷上的宁静,卢鲲带人穿过街道,很快来到了城东的相府。
相府后门,众人下马,卢鲲将缰绳交给贴身侍卫达布霍,在仝伦嘉、黑剒等人的注视下,他将佩剑交给门卫后,独自走进相府。
在一名小厮的引领下,穿过后花园,卢鲲被带到傅什方的书斋内。
淡黄面皮的相府小厮对卢鲲轻声道:“相邦大人正在前厅会客,请厉先生稍待。”
卢鲲点了点头。
小厮施礼下去了。
偌大的书斋内靠墙安置了三排书架,各类书籍塞得满满当当,朝北处放了一张厚重的书案,权倾随国朝野的傅相邦傅什方就是每日在此读书理事的。
卢鲲杵在屋内,一动不动,静静等待傅什方到来。
一炷香后,门外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,卢鲲很快分辨出三人中有一人正是相邦傅什方,他依旧保持着巍然不动的站姿。
随着房门被推开,一人迈步走进书斋内,他未言先笑,待走至卢鲲面前,上下打量了一番,这才道:“归鸿一路辛苦了。”
卢鲲躬身施礼道:“多谢相邦大人关心。”
身居高位的傅相邦年过五旬,身长六尺,顶平额宽,面白长须,头戴紫玉束发冠,身穿黑底黄纹长袍,予人一种气定神闲、运筹帷幄之感。他蔼然可亲地拍了拍卢鲲的手,示意不必拘礼,随即指着一旁的坐席,道:“快些入座。”
两人在书斋内坐定,傅什方殷切道:“段将军刚刚有战报呈来,在战报中他提道,你协助他在东南剿寇时,火烧贼寇的粮草,在贼寇打算殊死一搏时,你又提议围而坚守,待贼寇气势衰弱之际,你亲自领兵攻打,这才让我军以最小的代价剿灭了这股顽寇。”他开心道:“严累曾说,东南之敌没个一年半载休想铲除。老夫保举段将军和你一同剿寇,你们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扫清了贼寇,明日朝堂之上我倒要看看严累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。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。
严累乃随国的国尉,掌管军政,他与傅什方因政见不合,相互攻讦,早已势成水火。如今傅什方因东南剿寇之事,胜了严累一筹,哪能不高兴。
卢鲲勉强跟着笑了笑。
傅什方突然道:“如今能得卢鲲卢将军之助,令我如虎添翼,严累小儿早晚要他向我俯首求饶。”
卢鲲心头剧震,迎向傅什方射来的凌厉眼神,此刻他暗自思忖,是谁揭露了他的身份,傅什方会否对自己不利?随即又细想,现在他对傅什方还有用处,而且又有蓝蕴娴的关系,傅什方不太可能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。俄顷,他主意已定,跟着双膝跪地,诚挚道:“在下并非有意欺瞒,还望相邦大人恕罪。”
傅什方不动神色道:“我只想知道你投靠我的目的何在?”
卢鲲一咬牙,和盘托出道:“在下投靠相邦大人一来是为了谋一个好的前程,二来···二来是想待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后为妻报仇。”
傅什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,反而从容道:“为妻报仇?仇从何来?仇人又是谁?”
卢鲲坦言道:“在下原先在沫邑城守禄阶手下任别部司马一职,禄阶贪图我妻子美色,趁我在蜕地剿寇之际,将我妻子骗至其府中,使迷药迷晕了我妻子······”说到此处他不禁脸现悲恨之色,待平复情绪后,续道:“我妻子不堪其辱,自缢身亡。禄阶怕我报复,提前给我下毒,幸得上天怜悯,让我逃过一劫。为报妻仇,我隐姓埋名入相府,指望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。”
傅什方将他扶起来,喟然道:“将军的遭遇令人动容。禄阶此人贪财好色,着实可恨。老夫担保,不久的将来将军必能除此祸患。”
卢鲲闻言心中暗忖,禄阶的妹妹丽姬去年刚被随王册封为夫人,正受宠之时,连带着禄阶跟着平步青云,据闻禄阶即将回珑州任职,现在傅什方却敢担保不久的将来自己可以手刃禄阶,其中必定有什么变故。他佯装诚惶诚恐道:“禄阶在宫内有丽夫人照应,他又身居高位,现在实难下手,短时间内在下实不敢奢望能报仇雪恨。”
傅什方冷哼一声,不屑道:“他们兄妹俩如果单纯的只想贪图荣华富贵,老夫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,可现在丽夫人仗着受宠,竟然跟严累沆瀣一气,想要对付老夫,我焉能容她。”
卢鲲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傅什方是要对付丽夫人,以此打击严累。他立即效忠道:“只要能报仇雪恨,在下今后誓死追随相邦大人,死不旋踵。”
傅什方拍着他的肩膀,大笑道:“好!好!好!你既有此心,老夫也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待两人重新坐定,卢鲲迫不及待问道:“不知相邦大人要如何对付禄阶?”
傅什方淡淡一笑,神秘道:“老夫先让你见一个人。”话毕,他拍了拍手。
少顷,一人推门而入,垂头至傅什方座前,下跪施礼,恭敬道:“见过相邦大人!”
傅什方摆了摆手。
那人转向卢鲲,躬身道:“见过卢将军!”
卢鲲从他进门便察觉到他的身影颇为熟悉,待他抬头看向自己,这才认出他原来是禄阶府上的管家孙荆。
孙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道:“卢将军!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卢鲲幡然醒悟,原来是孙荆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傅什方,傅什方这才相信自己的。
傅什方好整以暇道:“禄阶即将回珑州赴任,老夫决意将其铲除,顺带给严累、丽夫人一个下马威。”他看向孙荆道:“你来跟他说说吧。”
孙荆先向傅什方躬身施礼,然后对卢鲲道:“禄阶全家将在一个月后搬回珑州,他吩咐我先回珑州替他打点好一切,到时他们一家会入住城西的新府邸。至于到时候怎么做,就看卢将军的了。”
卢鲲沉吟片刻,装作担忧道:“相邦大人事后不怕引来丽夫人和严累的联手报复吗?”
傅什方摇头道:“丽夫人色厉内荏,到时只会担惊受怕。至于严累嘛···呵呵!”他冷笑一声,不再言语。
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,傅什方推开窗门,窗外大雨正倾盆而下,雨势颇为庞大,一眼望去与院内的园林如同隔了一片瀑布。
天际突然闪过一道厚沉的雷电,似蛟龙,如巨蟒,威势十足,跟着“轰隆——”一声巨响,观者无不心惊。
傅什方心手微颤,他不禁喃喃道:“先雨后雷雨必大。”沉默良久,他转身看向卢鲲,断然道:“行动势必要迅速,老夫定要让他们措手不及。”
卢鲲心知傅什方决心已下,他故作大喜道:“在下领命,绝不负相邦大人所托。”
傅什方欣慰地捻须微笑。
相府后门。
仝伦嘉等人已穿戴了防雨的斗笠蓑衣,瓢泼大雨中,他们如同一根根木桩杵在大门口,身旁只有一匹匹马儿被大雨淋得不断甩动尾巴。
“咿呀”一声,大门敞开,卢鲲从内而出。
达布霍迎面上前,将早已准备好的蓑衣给他披上。
卢鲲一边戴上斗笠,一边跟达布霍交代了几句。
达布霍颔首领命,接着跨上马背,吆喝一声,消失在大雨中。
仝伦嘉望着达布霍消失的方向,上前疑惑道:“你让他去做什么?”
卢鲲随口答道:“我让达布霍去找祝大哥,让他挑选五百名健卒听候差遣。”
仝伦嘉色变道:“相邦要对严累动手?”
卢鲲摇头不屑道:“他还无此魄力。”他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,一字一字道:“这次要对付的是禄阶。”说完翻身上马,率先扬长而去。
仝伦嘉心中一颤,他知道卢鲲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,比狂风聚雨更猛烈的报复即将到来。
众人上马,跟着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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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余日后。
离珑州五百余里的山野官道上,一排长长的车队在官兵的护送下正迤逦而行,这队正赶往珑州的车队由数十辆马车组成,前面十多辆马车是专供贵人们乘坐的,后面四十余辆马车都载着沉重的木箱,随行的丫鬟小厮无数,前后两旁俱是手持兵戈的官兵,瞧其阵势,像是乔迁的豪门大户。
这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。